作者简介:任君,广西罗城县东门镇东西街人。仫佬族。国家一级编剧。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。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、中国戏剧文学学会会员、中国少数民族戏剧学会理事。曾任河池市艺术创作研究室主任,河池市文联副主席,河池市戏剧家曲艺家协会主席。剧作曾获曹禺戏剧奖、文化部孔雀奖、中国戏剧文化奖。创作40集电视连续剧《啸奔辛亥1911》。出版长篇历史小说《铁血集》(上下册)及《任君戏文选》、《走读笔记——任君散文随笔报告文学自选集》等。现居南宁。
文录:三街的记忆
文/任君
罗城的“三街”一直在变。“罗城三街”、“城厢三街”、“城内三街”都曾叫过,但在我们这代则叫“东门三街”。其实,怎么叫都不算错,反而印证了家乡的沧桑之变。
“三街”古往今来都是罗城县治所之地。上世纪五十年代初,原隶属于“清端乡”的东门圩,独立为东门镇,范围大体是城内、城外、以及凤凰山脚至西门河一带,三街只是城内加上城外东门这两大块地方。
“罗城”之名始自宋开宝初。只是语焉不详,终是难考。明洪武二年(1369)正式立县,治所却绝非一开始就在“三街”。“三街”因是乡人约定成俗的叫法,究竟始自何年何月叫开的虽然无考,但三百多年以上历史应当是有的,残存的一段西门城墙可以作证。
“西门”是我辈的记忆。其实,我也说不清楚西门的模样,也说不清楚它几时毁掉,只是依稀记得西门有城门有城门洞,以及高高的古城墙。古城墙是用长形石料砌起来的,现还残存一段嵌在小学的围墙里。古城墙就像年代久远的黝黑雕版,刻满了文字和绘画,尽是朝代更迭、垂柳石桥、丹凤衔书、南山烟雨;当然还有卖花生瓜子米锥老蒜扭萝卜笼的小摊,走街串巷摇铃卖花生糖冬瓜糖芝麻糖龙珠糖扯扯糖的货郎,敲梆牧归的老者,诵读描红的学童,行迹匆匆的商贾……总之,留下了一段喧哗,一截寂静,一派悲壮,一个惊叹,“三街”的历史就在这里定格了下来。
清道光二十二年(1844)版《罗城县志》载:明成化十七年(1481)始修城墙,高一丈二尺,宽四尺余,周长三百六十丈。正德七年(1512)建东西南三门。北门因地方石多难凿而未建。城墙花了三十年才建成。嘉靖三十六年(1557)重修。然而,这道前后修筑了八十余年且未建城楼的城墙,也在明末战乱兵焚中倾颓了。
清顺治十八年(1661)“天下第一廉吏”于成龙来当知县时,城中“一如郭外,居民六家,茅草数椽”,好不荒凉。三年之后,他决定重修城墙并建城楼。东门城楼在东门原址彻底清基兴建,西门和南门城楼及城堞亦列入修建计划。然而到康熙六年(1667)于成龙调走时,东门城楼尚未竣工。因后任知县续建乏力,修到一半的城楼垮掉了。直到康熙三十年(1691)知县王永清才全面修建竣工城墙及三个城楼。东门曰览辉门,南门曰迎薰门,西门曰承安门。
从成化十七年(1481)到康熙三十年(1691),前后长达二百一十年的时间,罗城终于有了完整的城池!城池因有坚固的城墙拱卫,做为全县的政济、经济、文化、人口中心的城内三条街也就逐渐成形了起来。从东门城楼到南门巷口叫东门街,从南门巷口到西门城楼叫西门街,从县衙大门下到与东、西门街交接处叫营盘街,驻军营房就建在这约百米长的街上。罗城三街也就因此得名。
罗城历任知县为何不修北门?“石多难凿”只是借口,实际上是风水的原因。
嘉庆十六年(1811)素精湛舆的知县欧阳隽说,城北因多是窑洞,地脉尽伤矣。为了保持最佳的风水,他的布局是,北面的凤凰山下宜栽花木绿竹梧桐,只有翠绿绚烂才与色彩斑斓的凤凰相宜;山下的小路也要筑墙塞堵起来,以免伤了正气;哆啰岭上要多种榕树,以阻北风来袭。东西两个城楼应巍峨对峙,南门城楼则应稍低,因为南方是凤口,丹凤衔书时口宜闭合。另外,欧阳隽这个堪舆知县还对城内城外风水一一作了点评。数十年之后的知县万文芳感叹道:“欧阳公所议论者,后之君子能即斯意而斟酌损益于其间,则地灵之蒸蔚必有经天纬地之杰才出于其间矣,岂科甲之奋兴已哉?!”诚然此言不必当真,但当日三街文盛倒是不假。
修了城墙和城门楼,城内三街的称谓又略有变化。从东门城楼到南门巷口叫东街,从南门巷口到西门城楼的西街,加上在县衙门前的营盘街,城内三街定型了很长的一段时间。
在漫长的岁月里,罗城的城墙以其独特的美学价值和空间造型,物化了家乡人对历史的集体记忆以及对逝去岁月的追念,感受到历史的苍凉与无比的厚重。
从某种意义上说,是战火把城内从三街变成了四街。
清光绪三十年(1904)八月十二日,广西游勇头领褚大挥师直扑罗城。知县李泽指挥柳防军一营、绥远军一营在杨梅坳、城角坳堵击。两军激战二日,官军退败四把,游勇从东门突入。次日,清军统领龙济光率济字营从庆远赶来增援,先后夺取了城外的潘村、罗村、砚山、对面山、狮子山等。然而就在清军欲一举夺城的时候,游勇后续部队分三路从黄金、寺门杀来。龙济光、李泽大败,被迫退回四把待援。八月二十二日,龙济光、李泽率七营清军及宜山、罗城团练猛扑县城,激战一天一夜,未能得手。二十五日,庆远府援军抵达。龙济光全线发起进攻,城头上下炮声隆隆。落日时分,凶悍的游勇全线反击,迫使清军败撤十里,然后趁夜分批转移。二十六日破晓时分,清军兵临城下,最后一批游勇负城顽抗,然后乘隙从东门撤走。此役,经历了三百余年的城墙在炮火中已是百百孔千疮,南门城楼受损稍轻,西门城楼摇摇欲坠,东门城楼则尽毁,城墙也垮了一大截,从此东门城门变成了栅栏。
随着东门墙墙的坍塌,宽阔的东门外迅速扩展起来,房屋成行成片地兴建,到民国初东门外就新增加了一条“城外正街”及一条“城外上街”。当局取消了城内的营盘街,保留了东街和西街。这样城厢就有了城内东街、城内西街、城外正街和城外上街这四条街。
不久,当局城又把城内东街改名为东门街,城内西街改名为西门街,城外正街改名为永宁街,城外上街改名为永乐街。
到了一九三五年,当局又将东门街和西门街合二为一改称为东西街,将永宁街和永乐街合二为一,改成了乐宁街。
一九四九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。随之把“清端乡”易名为“东门乡”,城厢地区单独列为“东门镇”,东西街保留,取消宁乐街,恢复永宁街、永乐街,如是民国版的“罗城三街”走入历史,从此被“东门三街”取代。
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后,新城区的迅速扩大,新街新路不断出现,“东门三街”便被人称之为“老街”了。
战争、权力、商品,一次又一次地改写了“三街”的历史。
如果说,古老的三街,她曾以慈意的情怀善纳过一代又一代,一批又一批政治上的失意者、商场上的败北者、战争中的伤残者、运动中的冤屈者、无名而归的落魄者,用乡土的温情为他们治疗创伤的话,那么,到了新世纪,三街上该走的走了,该来的来了。不断涌入的多是四乡来的农民。他们购下或租下街上的老宅,随时准备着身份的置换。然而,不论是走的或是来的,他们都因老街的旧门牌而生发出缕缕乡情,因袅袅炊烟升腾而起的淡淡乡愁。
罗城有名而无城是她的宿命。一九五一年以后,罗城的城墙和城楼全部拆毁荡平,数百年的城池消解于十年之间。现在残存于小学围墙中的那段古城墙,变成了我记忆的坐标。浩淼长河,世事沧桑,城池就像一个有旺盛生命力的汉子,经历了生老病死苦的过程之后,难免会有毁灭的结局。然而,作为一座城池的灵魂,三街故事无疑会浓缩着这座城池的历史。这些年对古城墙的善举,尽管保存的只是短短数十米,但已是弥足珍惜。古城墙因见证了三街的兴衰,也就愈来愈显示出神秘而诱人的忧伤。数百年来在三街的荫庇之下,从孩提变成暮年的人可谓无以计数,人生苦短却生生相息,一代又一代年轻人们前来寻访,老城墙总是重复着三街的故事。
关联文件: